这是一场北地罕见的暴雨,大雨下得跟漏了天一般。
时辰虽还是下午,但山上山下,尽皆茫茫,天也如此的黑,直叫人昏昏欲睡。
北山大营里,几个兵士坐在帐中,舒舒服服地坐着,其中一人拿起酒盅喝了一口酒,却又随手把酒盅递给了下一个兵士。
「张头,你看着鹞哥儿如此不要命的练习,小的看,您这把总位置不稳了啊。」接过酒盅的兵士半开玩笑地说,却是手上不停,又斟满了一盅酒,递给先前那个叫「张头」的兵士。
「去你妈的鲍大牙,我再不济,还比不过一个十五六岁,毛都没长全的小娃娃?」张头混不吝地说。
「是啊,鲍大牙,你傻了吧,林游击再抬举,也绝不会让一个毛头小子来当我们的把总啊。」剩下几个兵士纷纷附和。
随着闲聊的几人目光,远处,却是影影绰绰的一个人影,在瓢泼的大雨中骑马射箭。
微风裹挟着豆大的雨滴,抽打在肖鹞脸上,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胸腔里翻涌的怒火。他紧握缰绳,胯下白马儿不安地刨着前蹄,四蹄踏起细碎的水花。远处,大营里早已升起点点的灯火,映照在他苍白的脸庞上,他眼中,尽是冰冷与复仇的欲望。
才半个月,半个月前,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,和自己心爱的女孩,纵马驰骋在草原上,风和日丽,笑声爽朗。那个女孩,那个像姐姐一样疼爱他的女孩,那个教会他骑马,给他讲述那个奇怪爱情故事的女孩……死了。被人暗算,滴溜溜的美丽头颅被凶手扔在地上,弃之如敝履。
邱县令组织了调查。林豪也派军法官和仵作过来。但是,冯雪鸢的死状太奇怪了,奇怪到所有人都不确定,她是被什么样的凶器杀死的。而去大南县寻找冯雪鸢家人的衙役,也很奇怪地汇报,大南县似乎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美丽的女孩。
刘家几个女孩倒是为这个匆匆而来,又迅速陨落的姐妹掉过几滴泪。冯雪鸢下葬的事情,是林北棠和顾管家帮着操办的。而刘栋刘老爷,十天后也从京师回来了,听说此事,也默认不语。
既没有查到凶器,亦没有查到动机,甚至连这个凭空出现的女孩身份也颇为可疑。于是很快邱县令就无限期搁置了调查。
这件事似乎就翻篇了。除了在肖鹞的心里。
十五岁的肖鹞,是真的第一次爱一个人。也是真的第一次永远永远的失去了一个人。
他曾经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霾,嘴角上常有的天真笑容也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刻骨铭心的仇恨。尽管不知仇家是谁,但他隐隐约约觉得,自己在未来的人生里,一定会遇到这个仇家。而那一定是,他为冯雪鸢报仇的最好机会。
于是他日夜操练骑射,于是他日夜勤练武功,将军中教官教给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练到极致。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猛兽,将所有的悲伤和愤怒都转化为力量,不停地磨练自己的武艺。他的箭,快如闪电,精准如鬼魅;他骑着冯雪鸢的那匹白马,迅猛无比。他日夜练习,不知不觉中,他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,身上肌肉也越来越发达,凛冽的杀气,却也越来越重了。
……
最近刻苦练功的,并不止肖鹞一人。
刘西瓜,也在顾管家的督导下,辛苦地练着内功。说来也怪,之前刘西瓜整天跟在顾管家后面,一天请这个胖子吃三次馄饨(这已然是抠门的刘西瓜请客的最高标准了),顾管家却对小姑娘的拜师求教爱搭不理。
但出了冯雪鸢这件事后,顾管家却立马答应了刘西瓜的拜师,并且真的认认真真地教起了她来。除了……一个条件,要求刘西瓜也要同样认真地去督导……林北棠的武功,并且把自己教授给刘西瓜的功夫,也让刘西瓜原原本本地教给林北棠。
看着在面前练习吐纳打座功夫的刘西瓜,顾管家想,这有什么奇怪的。
冯雪鸢是谁,他不知道。他也不关心。但是冯雪鸢是怎么死的,他一眼就看出来了。
冯雪鸢是被一个不亚于自己的武功高手,用某种锋利的暗器,把头割断的。而且,从冯雪鸢同时被割断的一截手指来判断,女孩是刚刚反应过来,就已经遭遇了毒手。这说明,这个武功高手,冯雪鸢认识,但毫不起眼,因此女孩不以为意。
就是汤县中的某人啊。顾管家心想。这保护少爷的任务,越来越棘手了。
如果少爷自己有一定的武功造诣,自是好上许多。但是,一来,少爷向来崇文轻武,一直不爱学习功夫。二来,自己那年在大老爷座前发过誓,他却是不能直接教林北棠武功。
不能「直接」教啊,顾管家心念微动,看着每天跟在自己后面屁颠屁颠的刘西瓜,他却有了计较。
不若这样,自己教刘西瓜。刘西瓜再教林北棠。一来不算违背誓言,二来,林北棠对刘西瓜喜欢上头得厉害,许是能认真学也说不定。
于是四月底的这件凶案,却是造就了顾管家收了一个徒弟和徒孙。
其实,纵观整个武侠史,也很难看到这样的奇景:上午师父教徒弟,下午徒弟教徒孙。
此刻,却是徒弟刘西瓜在教徒孙林北棠。
此刻刘西瓜,笑吟吟的,脸色极为兴奋,像个熟透了的水蜜桃,粉嘟嘟的,但她却佝偻着腰,拿着个戒尺,一副退休老干部的样子,却是在刻意模仿顾管家的威严,在教林北棠内功心法和独特的「吐纳静止功」。
刘西瓜:「练武,贵在持之以恒。首先,我们要打好基础,从吐纳开始。」
林北棠一脸懵懂:「吐纳?是……学习如何……吞咽口水?
刘西瓜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,扶额道:「当然不是!是呼吸吐纳!你得感受天地灵气,吸气时如细雨润物,呼气时如清风拂面……」这一段却是顾管家的原话,上午刚背过,此时现学现卖。
女孩开始示范,只见她深吸一口气,肚子像个气球一样鼓起来,颇符合她「刘西瓜」的名号。然后缓缓呼气,肚子慢慢瘪了下去,最后却是发出「呼——」的一声,仿佛吹响了奇异的号角,甚是响亮。
林北棠脸色奇怪,却只盯着女孩的肚子,半晌讷讷地问:「西瓜,原来你肚皮……可以这么大啊?
刘西瓜瞬间石化。
林北棠确实不是个学武的材料。或者说,想太多事儿的人,都不是学武的材料。
学习吐纳之时,林北棠抑或吸气过猛,脸憋得通红,像个充气的青蛙;抑或呼气过猛,发出类似猪叫的奇怪声音;还有几次,他竟然在练习过程中睡着了,打起呼噜来,震得屋里的窗子都嗡嗡作响,然后被闻声进屋的刘西瓜师父一脚踹飞。
大周天气息的练习更是一场灾难。刘西瓜要求林北棠练成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,保持数个小时,以便感受自己的内功气息,在身体各处大穴的圆润流转。
林北棠却只能静止片刻,随后就如同一条不安分的毛毛虫,一会儿说有蚊子,扭动身体;一会儿说脸上痒,抓耳挠腮;甚至还试图用脚趾头抠地。刘西瓜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,用各种方法来约束他,例如点了林北棠的穴,让他能多静止一会儿。
后来林北棠大声抗议,点穴不能动不能抓痒,太不人道了。刘西瓜又改用木桩固定他的姿势,结果这哥们练着练着,居然能在木桩上睡着了,还做起了梦,还说着特别傻逼的梦话:他变成了一个武林高手,飞檐走壁,所向披靡;他会罩着刘西瓜。
最后,刘西瓜实在无语,只能无奈地在后院挖了一个巨大的沙坑,一脚把林北棠踹进去,然后和一曼,小圆几人再把坑填上,类似活埋了林北棠,只留林北棠的脑门在地面上呼吸。这才勉强让他保持了一下午的「静止」。傍晚,当林北棠最后被从沙坑里刨出来时,已然变成了一个沙人,满身都是沙子,看起来像个刚出土的文物……